洛夫〈掌中之沙〉

－－由羅貴月小姐朗讀

生命猶如掌中之沙
還沒數清楚便漏得差不多了 . . . . . .

一把沙子
在掌心閑著
閑著而又動著
彼此緊緊挨著
而又一粒粒地相互推擠
搓著揉著，且繞著
一個巨大的磁場滾動
沿著細緻掌紋
滾著一種難以覺察的動
只滾動而不前進
從西風故壘滾到孤煙如刀
從倉皇的蹄聲滾到初醒的敦煌
從滄海的危機隱伏
滾到大地潸然淚下
從深山的一盞燈

滾到凡間的一個夢
它們互相碰撞，詛咒，相擁而泣
它們渴望一雙蚱蜢有力的腿
渴望風箏和它的天空
以及一只風平浪靜的枕頭

毋容多言，存在才是重要的
河知道，岸才是重要的
魚知道，水才是重要的
鳥知道，天空才是重要的
雲知道，被詩人比做衣裳才是重要的
雪知道，白才是重要的
路知道，鞋子才是重要的
臉知道，鏡子才是重要的
嘴知道，沉默才是重要的
但有時候
它們經常把存在的慾念
藏在不想遺忘而又
怎麼也忘不了的遺忘裡

於是不得不繼續滾動，加速地
滾動，加速地擠掉他人的存在
正因為不存在
大家便都心安理得地滾回到
各自的虛無裡

掌上的沙粒
只滾動，不前進
也不後退
沒有路，沒有遠方
它們害怕危巖與飛鳥
怕停滯不動，怕死亡
發生於骨骼與子彈的不期而遇
怕面孔與微笑的倉促解構
於是它們繼續滾動
滾動才是唯一的生存方式
一種抗拒絕望的方式
但就在左衡右突上下擠排
始終無法脫困的時刻

其中一粒
突然飛速地
逸出掌心
從手掌開始緊握的那一頃刻溜走
不見了，找不著了
它終於以不存在
抵銷了無常
拒絕了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