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能坐在雲端,你就看不見兩國之間的界線,也看不見牧場之間的界石。遺憾的是,你不能坐在雲端。—紀伯倫《沙與沫》

科普教育、兩岸教科文交流推手、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館長孫維新教授,引用了東方詩哲紀伯倫的話,呈現出兩岸交流的實況。教育、科學、文化本是超越政治的,但在本質上,交流活動卻永遠擺脫不了政治的糾葛。然而,教科文交流的推動者仍竭盡全力,跨越政治藩籬!

政治是一時的,文化是永久的。如何讓兩岸年輕的一代,用自己的角度重新認識中華文化?科學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
從帝國主義考古學家掠奪珍寶的時代,人類如何走到今天,讓博物館具備社會關懷的能力和願景?

新的方向!談到台灣的特色,孫教授主張不宜與大陸在各方面競爭,而是培養哪一種人才?豐富內容,盡在這場高峰對談!

 

引言:

主持人彭宗平教授(以下簡稱彭):

歡迎收聽《台灣的明天‧明天的台灣》,我是彭宗平。我們這一季討論的主題是「兩岸關係」,涵蓋的議題包括官方與民間的交流,產業與經濟的競合,台灣的國際處境,大陸的一帶一路,以及科技、學術、教育、文化、人才的交流等等。上個禮拜很榮幸邀請到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的孫維新館長,來討論兩岸教科文的交流經驗。這個禮拜繼續邀請孫館長,做更深入的討論。孫館長,歡迎您再到我們節目來。

來賓孫維新館長(以下簡稱孫):主持人好,各位聽眾朋友大家好。

彭:孫館長是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校區的天文物理博士,曾經擔任中央大學物理系教授、天文所所長,以及科教中心主任。他在2007年,轉到台大物理系與天文物理研究所。2011年,借調到台中的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擔任館長直到現在。孫館長在台灣以科普教育聞名,2007年開始,他也與大陸的中科院合作,在西藏阿里地區建立了天文台,開展了青藏的遠距遙控天文台等計畫,對兩岸教科文交流,有相當豐富的經驗。

 

1. 重新認識中華文化寶藏

彭:上個禮拜,館長和聽眾分享了很多在教科文方面兩岸交流的經驗。但是這個節目談的是台灣的明天,希望根據我們過去的經驗,放眼未來的台灣。從您的經驗來看,兩岸教科文的交流,對兩岸關係未來的發展,到底有怎麼樣的意義?能夠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孫:我一直覺得政治是一時的,文化是永久的。因此,我始終很希望讓兩岸的年輕人,都能夠在文化上,更深入地認識中華傳統所帶給我們的寶藏。我們這一代,過去在運氣比較好的情況下,接觸了古文,接觸了比較多的國學,現在希望能讓年輕人認識。

像是逢年過節,我還記得在除夕晚上、初一晚上,我們是要熬夜燒香的,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開始拿起毛筆,用小楷寫下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或是王羲之的作品,寫一些好的文章,心裡面會覺得很高興。

而在初中到高中的階段,我在植物園碰到了一個好的國術老師,他是螳螂拳的宗師,我們就跟著大伙兒、師兄弟去學國術。那時候除了螳螂拳之外,慢慢也了解到少林、武當、形意、八極…各式各樣的國術。到了大學又接觸到中醫、中藥,開始知道五行八卦是怎麼樣納入醫藥對人體生理、天人之際的解釋,然後也接觸到《瀕湖脈學》,學習怎麼樣把脈,如何開方劑給藥,如何針灸等等。我也接觸到戲曲,我們從高中到大學開始唱京戲、接觸到平劇。所以從戲劇,從武術,從醫藥,以及文學、音樂各方面去接觸中華文化以後,才發覺博大精深四個字,真沒有一字是虛假的,裡面的寶藏很多。

那為什麼我們到兩岸觀察,現在看起來兩岸的年輕人對中華文化是無感的,不覺得它是有用的,反而去擁抱西方或是美、日、韓這些娛樂的文化?非常可惜。所以我很希望在這個角度上面,能夠讓大家儘量多接觸中華文化不同層面的美和實用性,期待塑造一個新的、不同的文化氛圍。

彭:聽館長剛才提到他從小到大的經驗,我們就可以發現,他果然是多才多藝,真的是要拜中華文化博大精深之賜。事實上我們都是這樣一路走來,中華文化是一個緜延不絕的、長期而持續的發展過程,在這樣的文化薰陶下,每個人都會顯現出他的特色,受到文化的教養。但是現在因為兩岸關係的急凍,兩岸之間好像產生一個斷裂,而這個斷裂又影響到了文化的傳承,這是非常可惜的事情。

可是從兩岸教科文的交流談起,我們也認為,台灣還是要有主體性,也就是台灣還是要抱持我們的基本立場與心態,來從事教科文交流。對於中華的傳統文化,我們要怎麼和大陸一起,達到所謂「既維護又發揚光大」?也就是說,如何靠著兩岸的合作得到雙贏互利,您怎麼看這個議題?

孫:從博物館的角度來說,我覺得很重要的,就是讓具有文化底蘊的事物,在兩岸進行交換。無論是台灣把中華文化的習俗,例如逢年過節我們會做的事情,我們所保留下來的傳統美德等等,帶到大陸去;或者大陸拿出歷年累積下來的文化瑰寶,帶到台灣辦展覽,我都覺得這種交流是值得鼓勵,而且要加強的。

就拿我們看到的青銅器或是敦煌展來說,我覺得重點是讓兩岸年輕的一代,彼此獨立地、用自己的角度重新認識中華文化。因為在目前的政治氛圍底下,您會發現在很多時候,年輕人對一個文化的認識,常常是受媒體與政府左右的。但是我希望透過博物館的展示與活動的交流,讓年輕人能夠自己去體會、認識中華文化。儘管每個人認識的結果可能是不一樣的,但是自己形塑對文化的喜好、了解與認知還是很重要。

台灣的年輕一代很多時候和大陸不親近,而且敵對的氣氛愈來愈強,這也難怪,為什麼?因為台灣的年輕人,從小到大,多半接觸的是美國、日本、韓國的文化,很少看到深具中華文化底蘊的事物。這也是為什麼我覺得,既然我們是在這樣一個中華文化氛圍當中成長出來的,就有義務把這些事物帶給台灣年輕人看,由他們自己來決定這個文化是不是他們需要的,是否他們未來可以在這個基礎上面,發展他們自己的人生觀。

 

2. 從教科文發揚中華文化

彭:我們這一代的朋友,通常覺得比起大陸來講,台灣還是保留比較多中華文化的宗教、民俗、傳統,甚至包括語言文字,像您提過的繁體字或說正體字,是由我們保留下來。從這個角度來看,台灣還可以藉著我們保留的傳統文化、語言文字,對大陸產生影響嗎?

孫:台灣目前在相關的領域,還是稍稍領先的,但是大陸慢慢也體會到了這些事情的重要性。雖然以它長期的教育、科學、文化體質,要改其實是有困難的,因為大船轉彎很不容易,但它意識到了以後,它會去做。而台灣現在的優勢逐漸流失,讓我們覺得很可惜。我們人微言輕,能做的只是付出一己之力,在一個機構裡面,用我們微小的能力,想辦法把這些內容帶給年輕人,希望年輕人能夠建立他們自己對文化的認識。

彭:所以從兩岸教科文的交流與互動,怎麼樣共同讓中華文化繼續發揚光大,或者賦予它一個新的生命?

孫:我覺得從教育、科學、文化融合的角度來看,會比較容易。因為兩岸關係從過去幾十年發展到現在,中間有一個邁不過去的關卡,就是政治。政治上會隨著意識型態的強化或弱化,產生不同的改變。但是我覺得,如果在教育的層面,或者是文化的層面,把科學的因素萃取出來,也就是大家從科學角度去看,就能夠摒除大部分政治的干擾了。就像我們說的青銅器與敦煌,它是文物展覽,它代表一個文化的主體。但是如果從科學的角度來親近它的話,那麼,世界上每個地方的每一個人,都能夠欣賞這些文物的美。在科博館我們努力做的是這件事情,希望用這種方法跨過政治的藩籬。

彭:是。我說過所謂的中國可以有政治的中國,可以有地理的中國,也有文化的中國。怎麼樣讓「文化的中國」發揚光大,在世界上有更大的影響力,真的是兩岸可以一起好好思考,一起努力的方向。

 

3. 博物館能做什麼?

彭:剛才我們談到,根據館長過去的經驗,兩岸如何共同來發展中華文化,或者賦予它新的生命。可是我們也知道,目前台灣與大陸的關係,事實上可說是急凍,從教科文這一方面,怎麼樣繼續開展交流與互動呢?

孫:我一直希望兩岸在教育、科學與文化上面的交流,能夠不受影響,而且要加大力度,因為這是兩岸年輕一代未來彼此認識最好的管道。但是就拿我們最近在科博館所辦理的年度大展「敦煌風華再現」來說,這個展還差點開天窗。原來談得好好的,把敦煌千年佛教藝術的精華,經過了18年之後,再次搬到科博館,讓大家體會從西元四世紀到十四世紀,佛教文化與供養行為,是如何在遙遠的敦煌發展出來的。您可以想像,大陸如果把敦煌展拿出來,讓大家看他們有精彩的文物,對別人有多麼大的吸引力,多麼讓人羨慕!

但是放到兩岸關係的角度,大陸倒不是這樣看。因為兩岸關係的降溫與急凍,他們覺得這個東西別人都要,像是巴黎也要,香港也要,倫敦也要,各地都要,為什麼要拿到台灣來,成為台灣政府的政績呢?所以我們花了很多時間與他們溝通,提到這項展覽是讓台灣的年輕人,從宗教藝術的角度去認識中華文化,後來這個展還是順利地來了。來了以後,我們就看到台灣的觀眾,無論是老是少,進到了這個展場,都深深地被虔敬的心所感動。

過去千年的佛教藝術告訴我們,宗教與科學其實是不衝突的,因為它們照顧的是人心的不同層面。我們可以看到,它怎麼樣以佛像的形式、壁畫的形式、洞窟的形式保存下來,當然也牽涉到後來歷史的發展等等。我覺得敦煌帶給我們的不是只有佛教藝術,它帶給我們的是一部中國近代血淚史,看列強是怎麼樣去掠奪敦煌,掠奪藏經洞出土的經書與佛像。

您知道嗎?您大概可以數得出來,聯合國的常任理事國與世界大國,在掠奪的名單上幾乎都出現過,英國、法國、俄國、美國、日本都來過,法國所謂的掠奪者本身還是考古學家,把文物帶回去以後,最後是進到他們的博物館。今天我們在大英博物館,在羅浮宮都看得到這些文物。美國人來得晚,好東西都讓人家拿走了,他們就直接把腦筋動到牆壁上。壁畫要怎麼拿?他們就拿一塊布上面黏著膠,整片把壁畫黏下來帶走,這種破壞的行為您看了會覺得很痛心。這已經不牽涉到政治,不牽涉到政黨的問題了,您看到的是對文化的摧殘。

而換個角度來說,前幾個禮拜我們在香港參加博物館高峰會,香港辦這場高峰會真的用了心思,美國的大都會博物館,英國的大英博物館,法國的羅浮宮與北京故宮博物院,世界各地最大博物館的負責人都來了。羅浮宮的館長在最後和大家講,不只他們有許多的巡迴展,在全世界各地到處巡迴,他們甚至派出了好些隊伍,由他們的館員組成,到西亞、到中東被戰火蹂躪的國家,去搶救瀕危的古物,讓我覺得博物館真的可以有社會關懷的能力與願景。

彭:這一次的敦煌展,為什麼不在歷史博物館展出,而選擇在科博館展出呢?

孫:其實在18年前,1999年,科博館就第一次展出了敦煌。我想這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從敦煌發展的過程看,它其實有科學的內涵,天候、地理、人文都扮演很重要的角色,敦煌本身與自然科學就有關係。另外一個角度是,科博館本身就進行人文學科的研究,因為自然科學博物館在自然史的四大面向,就是動物、植物、地質、人類,而「人類」就包含了考古學與民族學,民族學就包含了宗教。所以科博館在過去這些年來,展出了台灣民間三大信仰,土地公、媽祖和王爺。您真的會發覺從科學角度看宗教,它是如何發揮撫慰人心的功能。

 

4. 超越政治藩籬

彭:從敦煌的文物及相關的人員到台灣來,在大陸那方面,他們有受到政治的影響嗎?

孫:有啊,本來合作談得好好的。敦煌研究院的名譽院長樊錦詩先生,其實是老太太了,她當年是北大才女,25歲的時候到了敦煌,就離不開了,在那兒待到了79歲,一共待了54年。前兩年她來科博館訪問,我們就問她說,敦煌能不能再來一次科博館?她就很高興地答應了,後來辦理得都蠻順利的。但是一直到最近,由於兩岸關係降溫之故,進展就愈來愈慢、愈來愈慢。後來我們經歷了無數的努力,還是讓敦煌展順利到了台灣。所以我覺得,在過程中兩岸都應該深自反省,這種文化的交流,有什麼理由要拿政治的因素和意識型態去干擾呢?

彭: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據您的經驗與觀察,台灣的文物、或者其他與教科文相關的資源、人員要到大陸去,有沒有受到台灣政治方面的影響?

孫:某些情況下,牽涉到另外一個大哉問。例如台灣故宮的文物不可能到大陸去,因為去了以後就回不來了。所以台灣故宮的東西可以到世界各國去,但就是不能到大陸去,不是政治阻攔的因素,而是牽涉到文物本身屬於誰的問題。

但台灣其他的資源進到大陸,我覺得很多時候是沒有太大問題的。例如我們的科學展覽,像南北極特展,講南極與北極的美,及如何瀕臨破壞,就順利引進大陸。還有其他的項目,像科博館設計恐龍蛋的展覽,就是一次很好的整合。簡單地說,就是大陸有精彩的文物與科學發掘品,台灣的展覽與科教活動又如此地活潑,把兩者結合在一起,就出現了一個完美的組合。

以剛剛講的恐龍蛋為例,浙江的自然博物館,館藏中有大量好的恐龍蛋,我們的科博館就針對這六十幾窩的恐龍蛋,設計了一個精彩的展示,在台灣首展,那個展覽好精彩。而大陸那邊,就能夠把這場展覽原汁原味帶回去。這樣做,一方面提升了他們在展示手法上面的水準,一方面我們也得到恐龍蛋可以設計展覽,並把我們的科學活動向大陸推廣,我覺得兩岸互相受惠。

彭:但是,從上個禮拜到今天,我們談到兩岸教科文的交流,您也一再不諱言地提到,會受到政治的影響。

孫:嗯。

彭:我們也希望從「文化中國」這個角度,兩岸應當攜手合作,一起發揚中華文化或賦予它新的生命。但是在兩岸這方面的交流中,我們也一直在想,台灣到底怎麼樣創造出台灣的特色,我們有沒有一些優勢是大陸無法複製的?換言之,在教科文這方面的交流,台灣有什麼特殊的價值,可以凸顯出台灣的存在?

孫:在台灣,我覺得很重要的觀念是,這些文化、科學和教育的內容,其實是超越國界、超越意識型態的,它影響的是全人類的發展。無論是敦煌也好,青銅器也好,您看到的是人類文明的演進,並不牽涉到是哪個政黨當權或輪替。

更不用說,當我們走到了天文、太空,在科學上面的交流,您看到的是整個宇宙。您今天看到的重力波,這個重力波從地球旁邊過去,它對時空的拉扯,並不是哪個國家可以躲得過去的。您所看到的,是愛因斯坦當年以他卓絕的智慧,告訴您說這個重力波會出現,LIGO 團隊(「雷射干涉重力波天文台」團隊)就幫全人類找到了這個現象,讓我們重新認識宇宙的結構與框架。這種發現,已經超越了國與國之間的界線。

就像當年偉大的哲學家說的,如果你能坐在雲端上,你就看不到牧場和牧場之間的界線,或國與國之間的河流。但實際上很悲哀的是,你不能坐在雲端上,所以我們還是要面對這樣的問題。我只是希望用這種「超越國家界線」的角度,讓為政者能夠接觸到這些層面。衷心期望為政者能夠發展出對各個方面、全領域的認識,了解到要形塑一個國家的文明,它需要的是兼容並蓄多元的文化。

 

5. 另闢蹊徑看台灣優勢

彭:這個節目也曾經談到兩岸的經濟,談到產業的競爭與合作,其實大家還是隱約有一點擔心,就是大陸的崛起,特別在經濟、政治力的崛起,對台灣造成相當大的影響。在教育、科學、文化這方面,您覺得台灣怎麼樣維持我們的特色、價值,甚至凸顯我們的亮點?

孫:很好,我覺得彭教授提的這點很有意思。如果我們在台灣能夠另闢蹊徑,也就是我們不要去模仿歐美先進國家,再去創造這麼多專業,這麼多複雜的領域;相對地,我們能夠多培養一些「通人」,也就是跨越各個領域,綜合各領域的所長,培養出一些以全人類為己任、為胸懷的傑出人才,他看事情的方法,與他帶領整個社會走向的方式,將超越現在這種技術和專業的分野。如果能做到,我覺得這會是台灣的貢獻,因為台灣有這個條件。

而不是說,台灣總要在很多方面與大陸競爭。因為它的資源豐富,我們資源不足,我們在先天條件就輸了人家一截。所以在心態上和視野上,如果能夠超越的話,其實會很好。而我覺得未來這就是一個走向了。如果回到了文藝復興時代那種一通百通,能夠以全人類,甚至整個宇宙為己任的人,這些人應該會引領世界改變,這就是絕對的台灣特色,而台灣現在是有這個能力的。

彭:是。非常高興今天繼續邀請到科博館的孫維新館長,討論未來兩岸在教科文方面的交流。今天的節目進行到這裡告一個段落,下個禮拜同一時間,我們要邀請台積電上海廠的前廠長曾孝平博士,來討論台灣技術人才外流大陸,對兩岸產業發展的影響。《台灣的明天‧明天的台灣》,我們下週再會!